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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Natsuki_Makita

【静临】追忆似水年华系列之《致远方的你》|Fin|

古典追忆三部曲最终回。
  

正确的阅读顺序:静雄视角→临也视角→久远视角

  

静雄视角:《我想我是爱你的》

久远视角:《父与女》

  

本篇为临也视角。

 


 


 


我在给平和岛静雄写信。虽然这封信写得有些迟,但是,毕竟人总要有酝酿的时间,任何一篇大作,都需要作者严谨的构思、巧妙的布局以及那么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灵光一闪的偶然。我承认这个灵光一闪造访得有些迟,它耽搁在路上太久了。不过所幸,我在这暮春时节,终于还是抓住了它的尾巴,我会用不那么生涩的表意来写这封信,以确保即使是小静那种木瓜脑袋也看得懂。显然,这不容易。


比如说现在是午后三点,阳光明媚,清风拂面,颇像那一次我们骑车经过白桦林时的光景。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穿了一身深色猎装、黑色皮鞋,头戴一顶青灰色的毡帽。我是在深秋的一天收到他的来信的,他在信中写道“如此时节到郊外骑行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诚然,这是一封极为朴素的邀请函,但转念想想是出自那个总是一丝不苟的男人笔下,我就多少有些释然。那时我们才刚刚认识不久,但我已经对他平直而无甚棱角的性格习以为常,譬如你对他说话的时候,永远不要指望得到多么有趣的回复,他至多会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赏或者干脆就不说话。但不可思议的是,我非但没对此感到厌烦或是无聊,正相反,和小静交谈时我感到很平静。


就如同当时我们一同骑行在堆满落叶的小径上,车轮碾过落叶发出噶吱噶吱的清脆声响。我在说着德彪西的一支曲子,而他就平静地看着我,金发被压在帽子下面,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而温暖。我们把一排排挺拔的白桦树抛在身后,直到在林子尽头迎接了刚好悬于地平线之上的夕阳。


“大自然是最了不起的艺术家,它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角度,用最绚丽的色彩创作出令你怦然心动的作品。”


“诚然如此。”他说着摘掉了头上的帽子,风把他的鬓发吹得四散,夕阳染红了他的眉毛,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逐渐下沉的夕阳,目光平静而柔和。


现在回想起来,在东京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都忙于学业,偶有书信往来也都是一些短暂又漫无目的的探讨。我们什么都聊,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对于一件事的认识都截然不同,我们也曾在信中展开激烈地辩论——我举个例子,我们曾就陀思妥耶夫斯基展开了一番探讨,小静在信中这样写道:


“即使政府不值得信赖,我想我们还可以相信人类的精神,他们无一例外最终都会如拉斯柯尼科夫一样学会忏悔。”


诚然,他的说辞并不令我感到意外,就像他正直的为人一样,他总是相信人归根到底都是善良的,而我完全无法认同他的想法。最初我们互不相让,互相在信件中驳斥对方,当然我的逻辑性和语言都要强于小静那个呆瓜,但很快我就懒得回信给他——因为你不能指望一个和你一样固执的人放弃他的观点。不过当你习惯某样事情而它却突然中断的时候,大抵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不适,而我不幸总是那个先投降的人。在小静的来信消失三周之后,我不得不写封信给他——当然,我只是邀请他一起去市立图书馆,因为那儿刚刚进了一批新书,我想小静就算对哲学不感兴趣,对一些古典政治经济学典籍也还是有些兴趣的。


一周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说是因为学业才没来得及回我的信,其言辞之恳切让我不得不选择相信他。我想象着他在深夜时点亮一盏台灯,桌上放着厚厚的经济学书籍,一旁是一壶冒着热气的红茶——是的,他总给我这样的印象,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就如同一尊古旧的座钟一样,虽然机械而刻板,却也恬静安宁。


去市立图书馆那天风很大,小静穿了一件长风衣,戴一顶深灰色的礼帽。他远远地从街角走过来,像一个移动的灯塔,在看到我后扬起手臂朝我挥了挥。


“好久不见。”他说着摘下帽子,“最近还好吗?”


“如你所见,我很好。”


他的问候总是这样,缺乏新意却又让你无法挑出错,尤其是他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


“那我们进去吧,哦等一下,”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迈上台阶的脚又收了回去,“就站在我等我,一下就好。”


他匆匆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对面的杂货店,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铁罐。


“给你,”他说着把一只热乎乎的铁罐递给我,“天冷,还是喝些热咖啡的好。”


我接过咖啡罐双手握紧,一股暖意自掌心扩散开来。


“我们走吧。”他说。


我们一起来到二楼的阅览室。新进的书都整齐地码在靠窗的书架上,阳光洒落在上面,红色的柚木泛着油亮的光泽。我走在前面,小静跟在我身后,我的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最后我在其中一本上停了下来,恰巧在那一刻,小静的手也出现在那里,他的手长而有力,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横在我的手腕上面。


“啊,抱歉。”他收回手略带歉意地说。


“卡夫卡,”我挑起眉看向他,“我是没想到小静也会对现代文学感兴趣。我以为你只对亚当·斯密或者罗素感兴趣。”


“我想你对我一定是有些误会,我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读现代文学的。”他笑起来。


“这和你死板的个性不太匹配,不过你偶尔也还是会带给我一些惊喜的,譬如这个。”我眨眨眼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崭新的《审判》,小静站在我身旁,欲言又止。


“别那样看着我,我们一起看。”


我举起书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微笑起来,笑容干净明朗,令我有一瞬间的晃神,我想那或许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太过灿烂的缘故。


我和小静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他坐在靠窗的那一侧,宽阔的肩膀刚好挡住部分阳光,他拄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放在我俩中间的书,金色的发梢在阳光照耀下闪闪亮亮。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我一会儿想到卡夫卡,一会又想到亚当·斯密,甚至是罗素那张严肃的脸,小静却浑然不觉,他安静地阅读、平稳地呼吸,一点没像我这般魂不守舍——我几乎被我自己的用词吓了一跳,魂不守舍,这是多么骇人的一件事情。


“这一页看完——”小静的声音令我回过神来,他一脸担忧地望着我,“临也?”


“我早看完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天知道其实我的心更乱了。“这就翻页。”


“说起来这里真的很有趣,你瞧,K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陌生人逮捕了,我想他从床上跳起那一瞬间一定连空气里的灰尘都给搅乱了。”


“而你,肯定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我说。


“我,陌生人?”小静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我对上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好吧,”他微笑起来,“虽然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这样吧。”


他不会知道,他搅乱的哪只是空气里的灰尘那么简单。我把那尚未成形的句子卡在喉咙里,我叫它们先回到它们该呆的地方去,至少,得留给我思考的时间。


那天下午,小静认认真真地读完了大约五页《审判》,随后他起身去书架上取了一本罗素的书,他就一直坐在我身边,不声不响地读着那本很厚的逻辑学。而我则一边装作看书一边继续心神不宁,我坚信是小静胳膊投下的一小片阴影和擦着他肩膀照过来的阳光晃了我的眼,不然你听,这杂乱无章的心跳是什么呀。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刻意回避着小静,就算是他的来信,我也是泛泛地答着。但是他显然毫不知情,仍然每周会写一封信过来,他会问及我的学业,也会提到他那边发生的一些趣事,可我透过那些方正的字却没来由地想到他提笔写字的样子,哦,应该先是铺平信纸,然后将钢笔放进墨水瓶里蘸满墨水,接着才会工工整整地一笔一划地开始写信,挽起的袖子里钻出一截手腕。


他总是那么无知无觉、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我望尘莫及的安宁。


我把他的信收进抽屉里拿起琴来到窗边,这样月朗星稀的夜晚,尤其适合拉舒伯特的曲子。琴声回荡在空旷的室内,音符撞到墙上又弹回来,最后我放下琴弓。


我将宁静还给夜色,却无人给予我片刻的安宁。


1931年的春天姗姗来迟,那天我忙完学校的事情后正值黄昏,当我拎着琴箱来到公园时行人已经寥落。我沿着河边的石板路慢慢走着,望着夕阳将一切染成美妙的茜色,树木刚抽出的嫩枝在微风中轻轻招摇,风掠过平静的河面,樱花似有若无的馨香划过我的发梢,我伸出手,一片淡粉色的花瓣飘然落入掌心。


是到了赏樱的好时节了,我将那片花瓣放进口袋继续向前走去。我习惯在公园深处河面比较开阔的岸旁拉琴,那里在日暮时分总是静谧幽深,闭上眼睛就会听到河滩的蒿草在风中飒飒作响,合着身后的树丛遥远的彷如太息一般的呼唤,我听到众树歌唱。在这样微风沉醉的傍晚,白色的新月已初现苍穹,我渴望着与琴声为伴,让音乐驱散一切烦忧。


待我走近时,发现那儿早已立了一个人,他背对着我,修长挺拔,穿一身浅灰色的便装,深色的礼帽帽檐下露出一截灿烂的金发。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浅色的眸子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他摘了摘帽子,“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好久不见。”我走到他身旁。


“来拉琴?”他侧过脸问我,眼神却并未看向我,双臂交叠着搭在一起,“路过的时候发现这里樱花开得很盛,就想来看看。”


“现在确实到了赏樱的好时节,但也只是几日,”我望向远方,被晚霞染红的树梢和草地,热烈得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但它们终将褪去光华,没入黑夜。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说。


我想起年少时母亲漂亮的发髻,她时常穿着色彩鲜艳的礼服,她站在窗前哼唱着意大利歌剧,父亲就站在她身旁望着她,眼里的爱意快要淹没她。以至于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从乡下回到家里,父亲颓然地坐在软椅里,脚旁堆满了酒瓶:大的、小的,有的瓶底还略有剩余,深深浅浅的液体闪着妩媚的光,像是母亲的眼神。我并不知道,原来离别是如此突如其来。在那个无风的傍晚,我静静注视着那些玻璃器皿,仿佛透过它们可以触摸那些温柔的回忆,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轻轻抓牢那些梦的碎影。


小静转过脸来看着我,掌心仍托着那片樱花花瓣。


“扔掉吧。”我轻轻地说。

 

他弯下腰让花瓣轻浮于水上,然后站起身说道:


“的确,永恒太过虚幻。但记忆却可以不朽,”他转过来完全面向我,一头金发背风吹得凌乱,“唯心点儿说, 它映入你眼帘的一刹那,若你选择铭记,那么一瞬间也可以雕铸成永恒。”

 

小静的一脸严肃最终使我笑了出来,他见状直接压低了帽檐。


“我可从不知道经济学家都这么柏拉图呢。”我说。


“老是研究一些枯燥的曲线和数据会使人疯掉的,”半晌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宽阔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拉首曲子给我听吧。”


他抬起双眼,目光真诚而温暖。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夜幕已经渐渐压低了身姿,霞光和落日熔金般的余晖已被驱至地平线的一隅。


“再等一等,”我说,“等到天完全暗下来。”


小静背过手不再说话,他扬起头望向天空。不多时,夜幕完全铺展开来,无数星辰闪耀其间,像是一条缀满宝石的深蓝色丝带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脸庞。


我打开琴箱取出小提琴,将琴弓搭在琴弦上开始拉奏。他安静地站在我身旁望着无垠的苍穹。夜风吹过,清凉而令人舒适,我又听到树木的低鸣、大地在陷入沉睡前发出的轻微震颤,我听到生命低低的呼唤、星球的碰撞,它们遥远的温柔一瞥正是我们此刻瞻仰的璀璨与荣耀。小静微微闭上了眼睛,单手在打着拍子。突然他转过头看向我,月光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的一半脸隐于阴影之中,另一半留在光亮里,两只眼睛像两湾安静的湖泊,夜色在那里沉沦。

 

我眯起眼睛,感到一种近似理性的安宁轻轻抚过我的心间,那些焦躁不安的回音终于消失了,因为有更大的喧嚣淹没了一切,世界近乎膨胀,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洪荒的世界,滔天巨浪袭来的瞬间我得以跃上了唯一的方舟,那种情感超越时间、跨越时空,来势凶猛且不容拒绝。


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聆听母亲哼唱歌剧时的温柔情景,母亲的发丝在夕阳里闪着光,父亲的眼神停留在母亲的侧脸上。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象牙白的手腕轻轻搭在窗棂上。

 

我放下琴弓,小静走到我旁。


“美妙至极。”他说。


四月的时候我开始咳嗽,一开始的时候我只当是花粉过敏症,不久后我开始出现低烧症状,深夜的时候我时常辗转反侧,我将脸贴近枕头也无法彻底隔绝肺腑深处传来的隆隆声,它们同心跳合为一体,吵得我无法安睡。我感到手足冰凉,背却还热得厉害,似乎还出了许多汗,皮肤表层的黏腻触感让人更加烦躁。我只能清醒,有时我会在窗边坐上一夜,有时是皓月当空,有时是乌云密布。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我吹着夜风,感到生命轻得像一缕丝线。


这样的症状持续一周之后我不得不去市立医院做检查,为我诊治的医生戴一副圆框眼镜,面容严肃,他用听诊器在我的胸腔上方听了听,然后又轻轻屈起手指敲了敲,之后详细询问了我的病情,最后他建议我去进行X光胸透。我问他是否我的病情十分严重。医生严肃的面孔并无任何波澜,他只是点点头说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我走向医学影像科,想起了七岁的时候我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那时我几乎病死过去,我在半睡半醒间做了许多梦,但是我并不记得梦的内容,它们如此混沌,像一团膨胀的灰雾游来荡去。我似乎听见我母亲小声叫着我的名字,就在我的木床边,站着我的父亲和医生。他们似乎在讨论我的病情,而我却觉得他们离我如此遥远——他们的话音、姿态全都像一些凌乱的线缠在一起,让我巴不得快点挣脱。那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人死之前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我站在影像室的门外,刚准备拉开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站在那儿,她侧过身示意我进去。我把病历卡递给她,她接过去呈给了医生。医生接过病历卡在上面签了字,接着示意我走进里间。里间空间很小,只有一个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我按照指示站到了一个铁台上,我看到医生和护士把一台机器推到窗口正对面。这样我除了这台陌生的机器外再不能看到其他任何东西。我像是个被扔在货船里运往殖民地的奴隶,视野里一片冷冰冰的灰白,耳边是机器发出的的电流嘶响。有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瞬间我眼前又闪过幼时的庭院,一个瘦小的孩子端着小提琴站在落满梧桐叶子的石阶上,他的母亲就站在他的身旁,一袭玫红色的礼服,脖子上缀着一条翡翠项链。光一闪而过,我有些恍然,像是丧失了所有听觉和视觉,好半天我终于听到推门而入的护士对我说:“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影像科的医生把病历卡递给我并让我回到主治医生那里。


我木然地接过病历卡,接着走到走廊里,走廊里很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我身边不停有人经过,他们走得都非常快。有个老人,对,是个老人,他拄着拐杖,因而走得相对慢些,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和那些步履匆匆的人一样焦虑。我侧身给这些人让过地方,我仿佛看到没有实体的幽灵穿行在这冰冷阴暗的走廊里。我接着走,转过一个弯,我又回到了最初接待我的医生的诊室。他依旧神情冷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印章接着在我的病历卡上盖了章,之后他告诉我具体的诊断结果还要等上一周。

 

我回到公寓,迈上狭窄而老旧的阶梯时,细小的灰尘漂浮起来,幽暗的光线下我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跑上通往阁楼的木楼梯,脚步声咯咯噔噔,父亲说阁楼上有一份属于我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把小提琴。黄柚木制成,色泽油润温暖,琴弓安静地躺在琴箱里。我伸手摸了摸琴身光亮的表面,一回头就看到父亲站在那儿,还有母亲。但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是笑着的吗?我不知道。我扭开门锁走进屋里,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冷香,近似鸢尾花的味道。


我拐进卧室,推开窗,傍晚的风如同拂过沼泽般潮湿并泛着一股腐败之气。我不太想拉琴,脑中闪过医院里冰冷的机器和阴暗的走廊,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们焦虑的脸。我的周身因血脉不畅而冰冷乏力,四肢百骸生涩无比,我在窗边趴了一会,最后不得不回到床上。


现在我开始怀疑半个月前我和小静在公园的相遇是一场幻觉。那难道不是我因发烧、疼痛或是缺少睡眠而陷入疲乏困顿状态所产生的幻觉?我闭上眼,眼前浮现起繁星闪耀,微风轻拂,众树歌唱。他的眼里落满星辉,里面还映着我的影子。


他对我说:“美妙至极。”


如是这般我确信这一切并非幻觉——


那时我陡然加速的心跳、快要冲破心房的辞句、恣意泛滥几近引发一场洪荒的情感依旧发出清晰的回声。


我躺下来,感到疲乏却舒适,我将很快陷入沉眠。

 

一周后我去医院领取诊断结果。医生摘掉眼镜,他从抽屉里取出我的诊断报告放在桌上推向我。


在病症确诊栏里有一行工整的字迹——继发型肺结核。


“我想说的是,先生您的病情确实不太乐观。肺部浸润面积非常大,已经影响了肺部的一些机能,并且按照目前状况来看,病情还在继续恶化……”


我愣在了原处。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模糊,间或一闪,仿佛假日里海边经过的大型游轮发出的汽笛声一样尖锐,又如剧目上映前的剧院大厅般嘈杂,使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想起了十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带我到剧院时的情景。那是母亲的最后一次登台公演。父亲因为什么事没能出席我已经不记得了,在后台里母亲在和一个中年男性说话,母亲看上去很高兴,那名男性有一头褐色的头发,穿着西装,看上去神采非凡。后来我母亲将我引见给他。我不太记得那个男人的五官具体为何了,实在太过遥远,我只记得那个男人的手并不十分温暖,甚至是冰冷的,那只手轻轻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让我有种被蛇爬过头顶的感觉。以至于此刻我的身体又唤醒了那段记忆。我感到自己的手脚已如那个男人般冰冷,我浑身僵硬,这次不是蛇爬过头顶,而是被蟒蛇缠绕。


“先生,您在听吗先生?”


医生的话音使我回过神来,我木然地点点头。


“即是说,先生,”医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的眉毛紧锁,看上去比我还忧心忡忡,“我建议您立即入院治疗,您需要静养和及时的治疗,这很重要。”


“我有痊愈的可能吗?”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先生。但如果您不接受治疗,我恐怕——”


“我会慎重考虑的,感谢您的建议。”


我将诊断书折好放进外套口袋里准备离开,医生戴上眼镜对我点了点头。


我关上诊室的门,在医院的阴暗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鼻息间满是潮湿又冰冷的消毒水的味道。不一会儿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他们一边咳嗽一边用关西话说着些什么。他们似乎并没看见我,又或者看见了也没在意。走廊里一会儿经过推着器材车的护士,一会儿是怀抱一沓病历步履匆匆的医生,病人们、家属们,他们像拥挤的鱼群,在狭窄的走廊里不停穿行,我似是看到了父亲一闪而过的背影。父亲把我叫到书房里,他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他低低的声音虽不大但却极为清晰。他说:“以后不要再拉小提琴了。”接着他起身走出书房,背影萧索如凛冽的秋风,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带走了。而我却紧抓着春天的尾巴不放,我知道一旦我放弃了,就再也不能遇到春天。我的小提琴只属于春天。


我站起身,加入游动的鱼群向出口处移动。我离出口越来越近了,一大片光涌进我的瞳孔,刺得我不停眨眼。


然而,这是春天的光啊。

 

我照常回校上课,周末的时候我会抽时间到医院拿药。我的主治医生依旧神情肃穆,我每次去,都觉得他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总是劝我最好入院接受全面治疗,因为我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如不静养将会雪上加霜。我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对于我来说,与其将时间花在一件并无甚希望的事情上,不如将全部精力投于更为有意义的事情上,我想到了抽屉里尚未完成的乐谱,它们还只是初具雏形,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将它们变得更为完整而饱满。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显得不值一提。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桌案旁站起身,会听到骨骼和肌肉组织被拉伸发出的轻响。我只当那是我的错觉。我的病情最近相对稳定,不知是否是我全情投入乐谱创作的缘故,现在我很少失眠,虽然仍不时咳嗽,但较之病症尚未确诊时要好了很多。至少,我已不再感到焦虑和不安。毕竟,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东西除了小提琴,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我推开窗,看到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色下,但太阳会照常升起,天始终会亮起来。


不久我收到了小静的来信,他邀我在周六的时候一起去教堂做礼拜。我回信给他说虽然我并不是教徒,但我并会错过任何增长见闻的机会。了解宗教文化,也是作曲所需。我们相约周六的一早于剧院门口碰面,那儿离教堂不算远,小静提议说我们可以从那里步行去教堂,他再三说,那段路的晨间景色非常不错,我绝对不会后悔答应他云云。他很少写很多字给我,通常他的信都不会超过三行,毕竟他就是那种人,理性死板又缺乏语言天赋。但这一次他竟写了足足五行有余,这对他显然是个飞跃,我得说,这使我很愉悦。我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收进抽屉。


周六的一早,我乘有轨电车在剧院门口下了车。远远的我就看见他立在那儿,见我下了车,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帽子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对我点了点头,道了声“早。”


“早。”我也对他点点头。


“我原以为你不会答应的。”他说,头稍稍朝我这边歪了一下,两只眼睛看了过来,“毕竟你不是教徒,这要求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哦,”我把声音拖长,饶有兴趣地回望他,“这一点值得赞扬,考虑到失礼的问题确是绅士所为,然而,最终你还是把它说出来了。”


“是呀,”他愣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嘛。”


“我想你今天不会得到我更多的称赞了,但是,你似乎终于变得有趣了那么一点儿。”


“真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


“算是吧。”我忍俊不禁地答道,耸了耸肩。


诚如他信中所说,清晨去往教堂的这段小路的景致,是十分迷人而美丽的。灰白色的西洋建筑和低矮的日式建筑混杂在一起,在清晨清冷的日光照耀下拉长了影子,有一种朦胧而又亲切的时空交错感。我们的的确确走在青白的石板上,但我总有种错觉,我们走在不知是谁的记忆长河上,我们一步步走向历史的深处,听着那些建筑唱着不同的咏叹调。我不是没来过这条街上,但彼时彼刻我步履匆匆,心中总揣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无暇驻足停留,我只是东京的一个过客。然而今天不一样,我呼吸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感受着微风的吹拂,望着眼前石板路、树木、建筑,感到放松又心怀敬意。小静走在我身旁,他不太说话,只是偶尔看向我并问我有没有来过某家咖啡店或是其他。他的目光始终是温和而平静的,就如同头顶渐渐明亮起来的太阳光线。他伸长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雕花大理石建筑,“就是那儿,我们到了。”


我们走进教堂,我们来得较早,座位还比较空,小静和我坐在了中间的一排上。慢慢地,前来礼拜的人陆陆续续进场,他们大多穿了礼服,手持圣经神态肃穆,目光虔诚。反倒是小静,依旧是平静地看着最前面的圣坛,一会儿牧师和唱诗班会出现在那儿。而我只注意到悬挂在彩窗下方的管风琴。教堂昏暗的光线下那乐器发出柔和的光芒,我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长长的音管上,只要它们一被奏响,就会流出美妙的音乐,或气势恢宏或神秘悠扬。


“今天刚好会有管风琴演奏。”


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一怔,小静看着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早就知道?”


“算是惊喜?”小静挑了挑眉笑着说。


“我真想知道今天还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意外’了。”我摊了摊手,“不过你为什么不带着圣经来,我看几乎每个人都带了一本。”


“信仰不在于形式。”小静异乎寻常地认真说道。


不一会儿教堂内开始回响起序乐,牧师、主礼人、唱诗班一一入场。主礼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后牧师就走到前面,他手持圣经开始进行宣召,之后主礼人宣布唱诗班开始咏唱。我注意到幕帘后面的管风琴乐师抬起了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下一刻琴师的手落在了键盘上,空灵的琴音悠悠传来,伴着唱诗班孩子们的歌声,我的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旧色调的胶卷缓缓铺展,我看到了自己的、别人的过去慢慢展现,令我一阵恍然。


直到咏唱结束,那些纷繁又一闪而过的画面仍旧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牧师开始祷告,我周围的人都低下头去,小静也低下头去,金色的额发挡住了他的脸。我仰面呼出一口气也低下头闭上眼睛,那一刻我并没有在内心为什么进行祈祷,我的耳边仍回响着管风琴的悠扬曲调,我想象着同一首曲子如果是小提琴来演绎它会是什么样呢?如果是我来演奏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之后牧师的讲经布道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细节,我只觉有些昏昏欲睡,后来本堂唱诗班献唱的时候乐师演奏了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我听到一声声的“圣主安息,圣主安息”,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闭上眼,享受着灵魂短暂的安宁。


等到全部仪式结束,人们开始陆续退场,教堂很快变得空荡荡的了。小静站起身,我仍坐在长凳上。他看向我,“怎么了?”


“很好听,刚刚的曲子。”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他笑起来。


“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来演奏这些曲子会怎么样呢?”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接着一手托着下巴望向台前,“可这里并没有小提琴,不过也许——”


“不用那么麻烦,钢琴就可以。”


“钢琴?”他转过来睁大眼睛。


“怎么,不想听?”

 

“不,怎么会,”他面露惊奇地继续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


小静走上前与器材负责人进行交涉,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来朝我点了点头。我走到那架钢琴旁。那是架三角钢琴,漆面光润油亮,我打开琴盖将它支好,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坐在琴凳上。我瞥了一眼小静,他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衬衫袖子钻出了风衣的袖口。他对我点了点头。


那支我并不知道其名字的曲子仍在我耳旁萦回不去,它温柔优美,空灵得像一个梦。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抓住它。我闭上眼睛手抚琴键。我很久没弹过钢琴了,小的时候也只是偶尔弹奏。而我的母亲,她喜欢一切乐器。父亲送给她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有时候她会边弹边唱。但我始终不如喜欢小提琴般喜欢钢琴。但是今天,我想弹一弹。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手指已经在琴键上弹跳了。但我却没听到什么琴声,我只觉穹顶上泻下的阳光落在身上十分温暖。那是属于春天的,温暖的,一个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梦境。


世界安静得像是从未啼哭过。


我回过头,发现小静也在看着我。他的瞳孔里洒满了阳光,淡色的睫毛边缘闪着光。他站起来为我鼓掌,然后他走到我身旁,一只手搭在钢琴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几乎把我完全罩在了阴影里面,阳光透过他的手臂和腰间照在我的膝盖上,我尝试听到,又似乎未曾听到。那是仿佛震流一样的翁翁直响,随后拉成一道直线直至形成巨大的忙音。


“谢谢你,临也。以及,生日快乐。”他微笑着说。


我忘记我说了什么,巨大的忙音终于掀起惊涛骇浪,我听见了它的名字——


怦然心动。


渐渐地我开始变得夜不能寐。我想或许是源于我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又或许单纯是我的病情加剧了,总之我无法安稳入睡。那并不是我主观上的抵制睡眠,而是我想尽办法却不能睡哪怕几个小时。我试图靠葡萄酒麻醉自己,然而长风穿过窗子吹进来,我确实一点睡意也无。肺腑深处不时嘶嘶作响,如同一只破风箱。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我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摩挲着桌面上的手稿,感到生命像这纸的手感一样既粗糙又脆弱。而我不能放弃它。我不能。我起身回房取来了我的小提琴。我把琴弓搭在琴弦上,但我最终没有奏响它。


我的琴声不能、也无法传递到无数虚空的梦境深处。


它始终是属于春天的。


我伸出手,试图接住黎明微凉的露水。


阴雨连绵了一周后东京迎来了六月的第一个晴天。我的乐谱初稿已经完成。我也就猛然发现我很久没收到小静的信了。是的,很久了。我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和信封,打算写封信给他。一来我希望他将是这初成的乐谱的第一位听众,二来我似乎有些想念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的确有些反常。


我在喷水池边和小静汇合,接着我们一同走过美国大使馆和一大片枞树林,我和小静一起走进逼仄的公寓楼道,小静就跟在我身后,我想象着他或许要低着头走才行,不然他一定会碰到头。我去泡茶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沙发上,他的脸有一半暴露于阳光之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他环视着四周最终看向窗外,托着下巴的手腕弧度很好看。他一直安闲如斯,他的存在就像日光或是空气般令人感到平静安宁,当你面对他,尤其是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你会感到不可思议的放松,你会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该说什么。因而更多的时候,和他的交谈也并不会很有趣,但也不会令人感到厌烦。


就如同他的为人一样,我们的对话总是循规蹈矩。


我们一起喝了茶。之后我为他拉奏了我的新乐谱。小静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四季》,一如我已经提到的那样,缺乏新意但也切合主题。我承认最初我们喝酒只是为了庆祝,然而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是他的眼神,又或许是窗外令人沉醉的夕阳使然,我们的谈话开始偏离最初,事实是在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讲起那些我并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之前,我也确实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或许是艺术、文学,但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当夕阳完全坠入地平线以下时,我们的时间开始不可抑制地加速,我来不及调整航向,命运之轮就沿着无法预料的航线全速前进。


当我反应过来时,面对的是一双迷惘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意,更不知道他的眼神代表的含义。

 

也许他知晓一切,也许他什么都不懂。


我感到可笑,像是亲自上演了一场没有观众的荒诞喜剧。


那究竟是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无从知晓,身体先于大脑为我做出决断——


它就那么发生了,一个提前、或许永远不该登场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


我的的确确吻过了他。


但我知道,他其实是不懂的。


我也不懂。


我退到窗子旁打开窗子想透透气,小静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腕,满眼茫然无措。


这一幕滑稽得令人反胃——


“你什么都不懂。”我说。

 

那之后很久我无法、也不想去想关于小静的任何事情。我甚至不知道那些过往是否真实。我走在校园里,走在围着爬满常春藤的栅栏的小路上,打着伞穿过六月的雨幕,我站在喷水池旁,仰望着雷雨过后的天空,那里并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夏日的来临总是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是几场雷雨过后天气就一下子炎热起来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因乐谱修改而烦躁不已时接到了那封信——


来自父亲的信。


父亲在信中直陈家中因故破产之事,我却感到十分平静。我既不愤怒也不悲伤,我轻轻把信纸折好放回到信封里。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我的学业将无法得到稳定的经济支持,换句话说,出国深造更是黄粱一梦。


但我早就知道的,即便家中没有这类变故,我也坚持不了多久。我把手放在胸腔上,感受着从肺腑深处传来的隆隆响声——


是的,我能坚持多久呢。


我的视线落在桌上尚未完成修缮的乐谱上。


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我深呼一口气望向窗外,云压得低低的,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整个暑假我都穿梭于大街小巷——我从家赶至各个打工地点,再抽时间赶往医院拿一些止痛剂,主治医生的叹息我已经习以为常,但我不能停下脚步,我不能。


至少在乐谱变得完美之前,我还不能放弃。


我通常在深夜回家,当我走上楼梯时,空荡荡的楼道里我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拖长,好像我不经意间又走回了过去,我想起那天小静跟在我身后,他的脚步声是否也如我一样呢?


一定是不同的,我想。


从剧烈的咳嗽到开始咯血,我一点都没觉得惊讶或是恐慌,我甚至觉得夜里有它们相伴,我睡得还能踏实些。因而在那些个炎热无风的夜里,我的肺一直在隆隆作响,有时候我还得停下笔等它平静下来,休憩的时候我眼前总会凭空出现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它们专注而清澈,它们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拉开最下一格的抽屉,里面小静给我的信已经码成一沓,但我并未拆开。


我知道,还不到时候。


回校后,我从同学那里得知小静在到处找我。我突然感到有些释然。那几乎是一瞬间的决定。我当即写了封信给他,是的,我要见见他。虽然我如他一般尚未理清头绪,但是我只是想见见他。或许见到他,我会明白很多事情。


又或许,我仍无法向他传递更多,但至少,我们该见面,无论何种形式。


我邀请他到我打工的一家餐厅见面。我想比起言语,音乐永远能承载更多。


小静穿着礼服出现在餐厅,我站在幕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探寻的眼神——他在寻找着谁的身影,他显得有些焦虑,一双手握紧了放在膝盖上。


等到我走到台前我终于将他的身影完完全全收于眼底:


他看上去那么高兴,他似乎很想站起身,两只手臂尽力克制着搭在扶手上。突然他皱了下眉,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开始拉奏,从琴弓搭上琴弦的那一刻我的耳旁鼓起风声,我好像又回到了秋日里我们一起骑车经过的小路、我们骑着马越过的无垠田野——


他的一头金发那么明亮耀眼。


可是他看上去并不高兴,目光里带着悲伤、似乎还有些愤怒。


我不懂。


他站在餐厅外等着我。我们的对话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波澜、循规蹈矩。小静依旧礼貌地向我致谢,他目光里的悲伤和愤怒消失殆尽,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我却宁愿看着刚才带着那些异样情绪的小静。但他的话音和目光始终柔和,是的,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也本该如此——


但又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开始一起往回走。路灯下的小虫嗡嗡嘤嘤,路上已鲜少有行人,偶尔会有一辆车从我们身旁经过。


小静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啊……没事。”他抚弄风衣的领子,“风太大了。”


我变得意兴阑珊,确切点说有些心烦意乱。那一刻我突然想从他身边逃走——


“就到这里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他愣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我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我不知道我的背影是否很狼狈,但我知道我再不逃开,我会控制不住地对他说些什么,但我不能。


他并不懂。


深秋到来时我已经离校很久了。在一个寒冷却晴朗的下午,我递交了退学届,彻底离开了立教大学。我就要离开东京了,我将回到家乡去。做出这一决定我不感到悲伤或是懊悔,《四季》已经修缮完毕,它已经完美。在此时离去,我丝毫不觉遗憾。


我有想过就这样独自离去,但我又想到若是如此,就会显得我缺乏礼数,至少不能不告而别。我给小静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即将去往德国深造并约好在码头见最后一面。是的,我并不需要告诉他前因后果,他没有理由去接受这些,何况,即便我告知他一切,不过也是令他徒增烦恼,并不会对根本结果造成任何改变。


更何况,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我放下笔,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我向后靠近椅背里,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大片光亮。几个月前,我就站在那一大片光亮里为他拉奏着刚刚完稿的《四季》,那时的我在想些什么呢?


我揉了揉鼻梁,决定开始收拾行装。


我离开东京的那一天刮着很大的风,我把行李放在脚旁,在人群中等待着小静的出现。他向来准时,一定会踩着约定时间的秒针出现。果然,又是一阵大风过后,他出现了。他穿着一件麻灰色的风衣,看上去像是个性格孤僻的英国病人,这种颜色真不适合他,他更适合穿一些温暖的颜色,譬如说咖啡色。我朝他招了招手,他看到了,点点头拨开人群朝我走来。然而他走的并不快,甚至有点步履蹒跚,终于,他来到了我面前。那是一张有些疲倦的脸。


“嘿,我要离开去德国了,你没什么话和我说?”我尽力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我想想,该说‘祝你好运’或者‘学业有成’——你又会说我无趣了,那么就期待着你作为音乐大师衣锦还乡的一天了。”他微笑起来,以熟悉的温和语调不快不慢地说着。


我们又寒暄了几句,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但我总觉得,只要轻轻碰触,那温暖的假面就会逐层剥离。所以我缩回了手。


轮船的汽笛发出长长的嘶鸣,船就要开了。我提起行李准备登船,小静望着我欲言又止,两道眉毛微微蹙起。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干脆利落地转身加入登船的人流,直至我登上甲板,来到围栏边。我看到小静站在船下茫然若失地望过来,那表情真不适合他。我伸开手臂朝他招手,尽力保持着轻松的笑意——


我们在道别,我正要离去,从此再不相见。


那一瞬间风声盖过了我的心跳,我忘记了呼吸的节拍,它们混进轮船的汽笛声里、人群的喧闹声里。我享受着肺腑深处迟来的钝痛,突然有一种冲下船的冲动。


又一声长长的汽笛声过后,船开了。

 

小静在跟着人潮一起涌向岸边。最终我的视野里只剩下他的金发。


渐渐地船驶离了港湾,凛冽寒冷的海风迎面吹来,茫茫的海面上回荡着涡轮转动的轰鸣,我的思绪被完全蒸腾起来,它们飘散到各个角落。过去一年的记忆像是一条河,从峭拔的山涧中奔流而下,发出巨大的回声。

 

我低下头,抓紧栏杆。


回到家乡后我随着父亲一同搬去乡下的别馆居住。父亲仍是少言寡语,但比起我去东京求学之前,他的眉宇间却是舒展许多。家里虽是一贫如洗,但父亲却不似以往般借酒浇愁,仿佛这次变故把他从深秋的迷梦中唤醒了一般——

 

我想他终于接受了母亲已离他而去的事实。


我已经很久不出门了,甚至连站立都十分吃力。我只能仰卧在窗边的床榻里,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想象着东京此刻也应该是大雪纷飞,行人们都步履匆匆。房里生着暖炉,我感觉到温暖舒适,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东京的公寓,那儿,就在我的桌案上,有我尚未完成的乐谱,未干的墨迹散发着特别的香气,小静的信件不期而至,我还没来得及拆。那些时光像是烛光里的温柔幻影,我无数次的在梦中将它们拾回心房。


我眨了眨眼睛,窗外仍是雪飘不断。


父亲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窗边看了一会儿窗外,最后迟疑了下开口说道:


“临也,我想你是对的。”


“父亲是指什么呢?”我望向他。


“人不能活在记忆里。”他垂下了眼睛,露出个自嘲的微笑。


“人的确不能活在记忆里,但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有其必然的意义。”


我对他摇了摇头,我的目光停在书桌上的琴箱上。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它了。


“……我不该阻止你练小提琴的。”半晌,父亲喃喃说道。


“我从未放弃过,任何时候。”

 

这一次,我们相视而笑。


时间转眼已是1932年的春天。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昏睡中度过,父亲请了大夫过来,但大夫只是摇头。父亲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而我只能报以宽慰的微笑。


我并不难过。整个冬天我又零零散散写了一些谱子,只是不能亲自演奏它们,我有些遗憾而已。但我丝毫不感到绝望,我的梦想早已实现。我全部的生命,都与小提琴紧紧相连,每一张乐谱都寄托着我的理想与希望——

 

人生不过匆匆数年,还有什么能比把自己的信念贯彻彻底更令人快慰的呢?


我想我做到了,小静。所以我要把这个消息带给你。我要给你写信。


我让父亲把信纸和钢笔拿给了我。


我的手有点抖,眼前浮现起那个金发男人清澈干净的眼睛。我想起那条我们一起骑车经过的乡间小路;午后的图书馆里你安静地读着罗素的书;那个星夜里我们在河边聊着不找边际的话题,永恒和死亡像是从我们眼前穿行而过;下着雨的咖啡馆里你带来的樱花手帐;你总是那样,明明无趣得要命,却还是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时候,也许只有此刻我要对你表示谢意——你在教堂送我的礼物是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礼物;愤怒或是悲伤这种神情真不该出现在你脸上,也许有些晚了,但是我要说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那支曲子是属于你的。


那些真实的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旋转,最终定格在你欲言又止、茫然若失的脸上,连同那些你未曾道出的话语——


原来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我有些看不清了,手也抖得厉害,但我还是要把信写完。


我把这个属于春日的梦寄托在你那里,虽然这有点儿自私,不过你那种老好人一定不会介意的。


还有就是,虽然我早就察觉了,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必须得说——

 

我也就有那么一点儿喜欢——






所以你一定要向着未来。










FIN


2015.6.27





追忆三部曲到此完结。


临也视角我花费的时间比较长,几经废稿终于完成。


人生难得追忆。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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