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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Natsuki_Makita

【静临】追忆似水年华系列之《父与女》 |Fin|

《我想我是爱你的》番外


久远视角。





父亲的离世,并不在我意料之外。父亲早已年迈,不复强壮,岁月侵蚀了他的生命,所以他的离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遵从父亲的遗愿,葬礼一切从简,因而葬礼当日,并没有来什么人,来的除了至亲,就是父亲生前的几位挚友。


下葬当天下着雨,十月末的日本,像是一窝瑟瑟发抖的雏鸟,悲戚地发出哀鸣。我默默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面戴黑纱,胸前别着一朵白玫瑰,我透过它,像是看到了父亲满头的白发,又似乎看到了父亲时常披着的白色羊毛织毯,安娜在我身旁,一双眼睛肿胀得像是核桃,送葬的队伍才一出发,她就开始掉泪,她手中的手帕一刻不停地擦拭着眼睛,看得人心里发紧。她抬起头看向我,帮我整理了下衣角,哽咽地说:“小姐,松开手放到我手里吧,都发白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才发现它们紧紧绞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过分用力还是冻得,皮肤浮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我将手放到安娜手里,她小心而缓慢地揉搓它们,这时我才感到原来她的手是那么的热,又或者,是我的手竟是如此冰冷。


我们终于来到墓地,风更大了,吹到脸上甚至发疼,雨丝随着风飘荡下来,伞已经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我的半面肩头都被打湿了,寒冷沿着潮湿的衣料沁透皮肤,深至骨髓。我的牙齿在止不住地咯咯作响。神父站在一旁,他手捧经文,正在高声念着什么,但是我没听清楚,我只注意到那些人慢慢地将父亲的棺材从柩车上向下抬,紧接着他们向前几步,要把棺材放到已经挖好的坑里,我注意到棺材上的螺丝拧得非常紧,它们下陷的地方露出了一小茬木头。我想象着父亲躺在里面,一定觉得又潮湿又憋闷,他向来不喜欢雨天的。该让他们停下来吗?我突然想到。安娜突然伸出手臂拦在我身前,我想我刚刚的神情一定是有些疲倦又神经质的,因为她看上去忧心忡忡,她冲我摇着头。


我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思绪飘到了很远的过去——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我每天最大的乐趣与期待无非就是听到阿姨摇铃叫我们去吃饭或者是午后短暂地让我们到室外玩耍——这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最欢欣鼓舞的时刻:吃饭的时候大家一拥而上,手里捧着碗和盘子拼命挤到队伍前面,为的只是分得少得可怜的粥和已经差不多硬掉的干面包,负责盛饭的阿姨总是大声呵斥我们,叫我们“不懂礼貌没有教养的小坏蛋们”,但是我们都对那些斥责充耳不闻,没有什么能阻止人类最原始的诉求和对饥饿的本能抗拒,我们在长身体,但是我们却时常挨饿。午后的玩耍也无非是阿姨拿着一篮子旧玩具——有时候是破皮球,有时候是羽毛都快磨光的毽子,总之就算是这些看上去与垃圾无异的玩具也能使我们这些孩子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那笑声融进冰冷的日光,打在灰白的院墙上,短暂地回响着。


我就是在一个正在玩耍的午后见到我的父亲的。


那天我正和一个寝室的女孩一同玩一个没人稀罕的缺了一条腿的玩具士兵,这时我看到看护我们的阿姨来到了院子,她的目光在孩子们中间逡巡了一周,之后才落到坐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久远,快和我到前厅来。”她边说边走近我,还拉住了我的手。


我身旁的加奈对我点了点头,示意她会在原地等我回来。我也对她点点头,随着阿姨一道快步离开了院子。


当我来到前厅时,我发现几乎从不露面的院长正和一个高个儿男子亲切地交谈着什么。我敢发誓她从来没用过那样亲切的语调同人讲过话。听到脚步声那个男人转过了身,友好地朝我微笑了下。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看上去不像是日本人,金灿灿的头发闪着柔和的光泽,那绝不是什么染发剂能染出的效果;长长的刘海下是高高的眉骨和深陷在眼窝里的琥珀色的眼睛,它们既温和又明亮。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条纹的马甲,臂弯里搭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他站得笔直,像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枞树。天花板上的吊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他,他的轮廓有一层朦胧的光圈,就好像是从阿姨读给我的故事里走出来一样——幼小的我甚至觉得故事里的王子一定就是他这个样子的,虽然他看上去并不年轻。


见我走近了,他蹲下身,宽大的手掌落到我的脑袋上,他笑着跟我打着招呼:


“你好呀。”


我几乎都不敢抬起头,脸腾地就烧起来了,它们一定很红,于是我小声应了声:“你好。”


他开心地笑着,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站起身来,我听到我身旁的阿姨在向他介绍着我的相关情况,“久远,五岁……很健康。”“她很懂事,也不多话。”


而我什么也没听见,我盯着他擦的光亮的皮鞋鞋尖,顺着那两条长腿慢慢向上看去,然后发现——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正瞧着我。


我吓得连忙把头低了下去,慌慌张张地绞着裙角,像个谎言被拆穿等待处罚的小笨蛋。


不一会儿他们的交谈结束了,园长牵过我的手,她的手真冷,一点没有刚刚放在头顶的手温暖,她温声细语说道:“真是感谢平和岛先生能收养这个孩子,我们院方打从心底祝福这个孩子能拥有幸福的人生。”


然后她把我的手递给他,他接过来握住,非常非常暖,力度又不会让人感到拘束。


我听到他说:“我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的。”


我们离开孤儿院上车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来得及同加奈道别,但是一想这样的“道别”一定会让她感到自己的不幸并且深受伤害我就打消了年头,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依然高高地挂在天际,射下的光线也依旧冰冷而疏离,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春天已经提前来到了。


五岁的我,终于迎来了人生第一个春天,和我的父亲一起。


父亲带我穿过花园长长的甬道,正在劳作的园丁向父亲挥着头上的草帽,父亲也朝他挥手致意,我们一起来到客厅,安娜正在打扫,她见我们进来了,就连忙递来了拖鞋。我和父亲换好鞋坐到沙发里,父亲拿起一份报纸,鼻梁上是一副细边框的眼睛,安娜送上了茶,又给我端来了点心。


“父亲,一会儿饭后可以带我去书房吗?”


父亲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安娜也停止了打扫,回头望向我的眼里欲言又止。


父亲放下茶杯冲我微笑了下说:“好,但是要让安娜带你去,待会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很抱歉不能亲自带久远去呢。”


我看到安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转头对我笑了笑。我晃了晃脑袋,想着父亲待会的客人是什么样子,有点对父亲那个大书房兴趣缺缺了。父亲是个商人,有重要的客人来也一定是生意或者其他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能打扰他,但是也觉得遗憾。


喝完下午茶安娜带着我来到父亲的书房,噢,它真大,足足和我在孤儿院住的寝室一样大,甚至还宽敞许多。


书房窗明几净,四周放着黄色柚木的大书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父亲的藏书,我踩在白色羊毛地毯上,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安静。我很矮,甚至还不到父亲的腰际,也不到安娜的腋下,所以我拉着安娜的手,让她告诉我书柜里都摆着些什么。安娜指着左起第一个书柜告诉我里面都是一些经济学的书籍,我点点头,想到父亲是个商人倒也不奇怪;接着安娜又继续只给我放着文学书籍的柜子,那里面都是英国和法国的书,有译成日文的也有原文的,我想到父亲在睡前总是捧在手里的那一本厚厚的书,父亲会让安娜递上一杯红酒,然后在留声机里放上悠扬的古典音乐——几乎都是小提琴的协奏曲;然后安娜指着办公桌后面的柜子神情严肃地告诉我这个柜子是永远封藏的,谁都不能打开,就是我也不行,我踮起脚朝里面望去,我能看到的那一格陈列着几本五线谱——当然我看不懂,它们都泛黄了,页脚也有些卷曲,既然安娜告诉我不能打开,那我就不打开,但是我还是很好奇,那些是哪位名家的乐谱呢?


在安娜挨个告诉我每个书柜的书籍后我有些昏昏欲睡,傍晚的晚霞伴着夕阳照入室内,整个书房都被侵染成了明亮的橙红色,我望着窗边那个任何人不能打开的书柜,忽然觉得那个玻璃窗被推开了,风哗啦啦地吹着那些乐谱,有的掉落在地上,有的突然间碎成了灰。页眉上的签名像火焰一样一闪而过。我睁大眼睛,确认什么事都没发生后牵着安娜的手就离开了。


后来安娜对我说父亲自己从不去书房,他需要什么书都是让她去取,所以如果我有什么需要用的书,直接告诉她就可以了。


有那么漂亮的书房却不用,父亲还真是奇怪。


第二年父亲送我上学,那是离家不算太近的一个私立学校,父亲只要不是十分忙碌,必定亲自开车送我上学,他总是在距离校门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停下,他走下车,替我拉开车门,再帮我紧一紧书包带子,微笑着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并祝我一天快乐。我望着父亲金灿灿的发顶,觉得世界都明亮起来,我看到路旁高年级的女孩子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小声交谈着什么,一边还用手轻轻朝父亲比划着什么,就算我年幼无知,我也总归是女孩子,我想我能懂她们的心思。


父亲是世界上最英俊最温柔的人——


他站起身,转头望向高远的天空,天边飞来一群鸽子,扑啦啦地扇动着翅膀,父亲的目光随着它们一起移动,又好像没望着它们。


——父亲的目光里总是有我看不到的深度。


我无法臆测,在收养我之前父亲过着怎样的人生,我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他也从不曾提起。


夏天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小提琴教师。她真的很漂亮,棕色的头发盘成好看的发髻,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穿着酒红色的连衣裙坐在会客室里同父亲交谈着,父亲见我进来了就把我拉到身旁。


“这是久远,我希望你能交给她一些小提琴方面的知识。”父亲说。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眼睛是漂亮的酒红色呢。”她赞叹着对我笑了笑。


我却感到父亲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但是实在太快了,我甚至不确定这感触是否真实,我看向父亲,他依旧面带微笑,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就辛苦你了,加藤老师。”父亲将我的手递给她,她的手很纤长,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十分光滑,她握住我的手。


“我一定会让久远拉出了不起的曲子的。”


她通常都在周末到来,安娜会在我的书房里插上一束鲜花,因而她每次到来我都会觉得空气里散发着香气,不知是花的香味,还是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先给我讲述了一些简单的乐理知识,接着就开始交我拉一些简单的曲子,舒伯特的,克拉采尔的。下课的时候她会收拾好带来的教材,给我留下分量客观的练习作业,然后稍稍整理下发髻就下楼去了。我跟在她身后下楼,她走得很慢很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段短短的楼梯她竟要走的这么慢,楼梯又不陡。但是当父亲从客厅的沙发里起身走来的一刻,我就明白了。


加藤老师神采奕奕地同父亲说着话,年轻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父亲微笑着听她汇报我今天的学习成果,我乖巧地站在父亲身旁,拉住父亲的手。


“久远进步得很快,很有天赋,我想她用不了多久甚至可以登台表演。”


听到“登台表演”这个词的时候父亲含笑的目光微微怔住,不过那也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父亲淡淡地说道:“久远啊,只要能好好拉曲子就可以了,不那么拼命也没关系的。”


父亲的话落在我的心上,我并没有拼命练习,我只是默默练好加藤老师留下的作业而已。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直到多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那句话的含义。


那句话根本不是对我说的。


我和父亲一同把加藤老师送到门外,加藤老师回过头朝我们摆着手,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父亲身上。


我时常按捺不住想要问父亲究竟有没有感受到加藤老师对他的那份热烈的感情,不过我想父亲是不会高兴听到一个小孩子问他这样的私人问题的。我偷偷抬起头望向餐桌另一端的父亲,他正用餐刀把一块牛排切开来,动作娴熟优雅,衬衫袖子里露出一截好看的手腕。


“久远,你有话要说?”父亲并未抬头,他放下餐刀,喝了一小口浓汤。


“……”我惊异于父亲的敏锐,只好低下了头不做声。


“你啊,非常不擅长藏心事,什么都写在脸上的。”


“是嘛……”


“所以啊,说出来吧,我看你已经憋了好几天了。”父亲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等待着我的答话。


“父亲……你……加藤老师……你察觉到……吗?”我吞吞吐吐地说着,舌头像是被橡皮糖黏住了似的,一句完整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声音细小如蚊蝇。


“嗯,知道的哦。”父亲说。


“诶?”我吃了一惊,甚至连手里的叉子都弄掉了。


父亲摇了摇铃,安娜很快递来了新的叉子。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对谁都是件好事。”父亲并没看向我,他的头有些疲倦的歪向一旁,目光有些复杂,总之我知道他准是又想起什么事来了,末了他又说,“虽然不说出来也是种遗憾就是了。”


他是说加藤老师呢,还是说他自己呢,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总之那个晚上,我只是觉得父亲想起了什么使他遗憾的事情。


又过了几个月,那一天我在午睡,只是突然有些口渴,想要杯茶喝,但我又不想劳烦安娜,于是我就走出房间打算下楼自己倒杯茶喝。走到楼梯转角时我听到了楼下的交谈声,从声音里我听出那似乎是加藤老师和父亲,我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的又下了几蹬,接着我把耳朵贴到墙上。


我只听到父亲轻轻地说道:“抱歉。”


谈话结束了。我看到加藤老师从会客室里出来了,她依旧那么漂亮,但是神色却很是黯然,她走到门口,还回头望了望父亲。可父亲只留给她一面背影。父亲正面对着客厅敞开的窗,窗外的爬山虎爬满窗棂,风一过飒飒作响,枯黄的叶子飘进了室内,父亲好像在抽烟,烟雾很淡,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我闻到,那是薄荷的味道。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加藤老师,在她之后来教我小提琴的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姓葛原,戴着副很大镜框的眼镜。


我依旧按部就班地学着小提琴,渐渐地我可以拉更为复杂的曲子了,个子也长高了,也升上了国中,入学那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父亲站在学校门口目送我踏进校门,我远远地望着樱花树下的父亲,他的目光十分宁静,像午后打在花盆里兰草叶子上的光亮。我朝他挥了挥手,他点点头,风吹了起来,樱花花瓣漫天飞舞,我抬头望着天边的流云,觉得时光流淌得很慢。


父亲带我去看小提琴协奏曲的公演,是东京交响乐团的定期公演,团长亲自寄了两张票给父亲。我问父亲是要演奏谁的曲目,是帕格尼尼还是巴赫的。


父亲摇摇头,将公演票递给我。他有些疲倦地靠在沙发里,闭着双眼,一头金发有些凌乱。


我看了下票面,上面写着“Orihara Izaya —— Four Seasons”。


并非我熟悉的作曲家。这是谁呢。


公演日那天我和父亲一同坐在靠后的位置上,音乐大厅的人不是很多,但总体也算不上冷清,报幕之后演奏正式开始。


第一乐章是春之章,我闭上眼,双簧管的声音飘入耳朵,圆润的音色带着春意,像是牧童轻快的歌声,我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开满鲜花的田野,天空中的流云或卷或舒,牧童赶着羊群从小丘的一侧出现了,紧接着是小提琴的声音,羊群奔了出来,牧羊犬跟在旁边,养咩咩地叫着,蝴蝶从花丛间飞过,小溪欢快地流淌着——


多么美丽的音色啊,春天的画卷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展开,像一幅色彩柔和的水彩画,清新而明丽。


接下来是夏之章,整个画面忽然变得奔放起来,田野从黄绿相间变成了绿油油的,一只野兔从草丛间露出了头,它动了动耳朵跳了出来,开始蹦跶起来,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蹲着一只狐狸,狐狸见兔子动了起来,也紧紧跟了上去,小提琴的音色明亮悠扬,穿梭着双簧管的圆润声音,好不热闹;随后的秋之章和冬之章也是精彩纷呈,充满了对生命的追怀,这一定是个热爱生命的浪漫的作曲家的曲子,它们是那样生机勃勃,起承转合又是那样巧妙。真是组精彩的小提琴协奏曲。我感念着睁开眼睛,望向身旁的父亲,父亲只是目光深邃地望着聚光灯下的舞台——


那里,所有的演奏者都离开了,空无一人。


父亲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依旧望着舞台,并不在意陆续退场的人群,仿佛舞台上还有什么人在演奏。又过一会儿,父亲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站起身,我注意到他鬓角的几处灰白。


“父亲,你喜欢刚刚的曲子吗?”我问。


“嗯,喜欢——但也不完全喜欢。”父亲带着手套的手握在方向盘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是喜欢又不完全呢?”我继续问。


“亲切而陌生。”父亲答道。


亲切而陌生?亲切如果是指听过很多次所以亲切,那么陌生就是不同乐团演奏出的不同感觉咯?


年少的我只能做出如此解释,多年以后我会明白,那时我的自以为是是多么的可笑啊。


我向葛原先生提起那名为“Orihara Izaya”的作曲家。葛原先生推了推他那圆圆的镜框说那应该是折原临也的曲子了。说着他还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天妒英才过世得太早。


——折原临也。


这个名字我似乎并不陌生,我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是在哪里呢,我托腮思索,在记忆长长的回廊里有一个房间,曾存储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想起了父亲的书房,我第一次进去时拉着安娜的手,让她指给我每一个书柜,那扇永远不能开启的书柜——


那里排满了乐谱。


折原临也的乐谱。


“父亲,书房柜子里的乐谱都是名叫折原临也的作曲家的吗?”我问。


父亲正坐在凳子上修剪他的盆栽,听到我的发问,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嗯。是他的作品。”


“那……可以给我看看吗?”我小声地请求道。


父亲望着盆栽,目光柔和而哀伤,像是看着某种珍贵的宝物一般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的心也从失望到又升起了些许希望,我望着他,真希望他能同意。


“让安娜拿给你影印本。”


我失望透顶却又无可奈何。安娜不一会儿就给我拿来了影印本,还宽慰我说原谱啊曾有收藏家出高价购买都被父亲拒绝了呢。


我想到父亲刚刚温柔悲哀的神色:对父亲来说,那些乐谱是他视若珍宝、并且要独占的东西,甚至连我也没有触碰的资格。我又想到当年父亲同意我进他的书房安娜的欲言又止,我停下脚步,安娜回过头问我怎么了。


“安娜,你知道折原临也吗?我知道他是作曲家,我想问的是——”


“小姐,你慢慢会知道的。”安娜打断我,走了几步为我打开了房间的门。


我走了进去,房间有打扫过的味道。


“晚安,久远小姐。”她说着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我的脑海里那些掉落在地上的乐谱又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页眉的签名上——


折原临也。


父亲的头发开始花白起来,皱纹爬上他的脸,可他依旧挺拔,就像是窗外那棵倔强的枞树,虽是年迈,依旧枝繁叶茂。父亲依旧温和,但却愈加沉默寡言,他时常对着窗外发呆,有时在客厅一坐就是一晚上,他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留声机兀自播放着曲子,矮桌上放着空空的红酒杯。


“父亲,我扶你回房间。”我轻轻叫醒了父亲。


父亲却摇摇头站了起来,一个人步履缓慢地踱进了屋子。背依旧挺得笔直却显得那么落寞。


我看着那个寂寥的身影,突然觉得父亲老了。


我那英俊温润的父亲,是在何时老去的呢?仿佛昨日,我还是那个初见他羞红了脸的小女孩,还不到他腰际的位置,他牵着我的手,掌心是那么温暖。


而我只瞥见他花白的头发,听到拖沓的足音。


不久父亲将市中心的宅院赠予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居住,他和我还有安娜,一同来到了东京近郊的一幢小别墅。这里靠近东京湾,夜晚的时候会听到海浪打到岸边的声音,父亲选了能听到最清晰海浪声的房间。他已经很少出门了,也不常接待客人,还是从不踏入他的书房。我上了大学,住在学校里,只在周末和双休日的时候回到家里。


哦一直忘了说,我终究没去专修小提琴,在那个父亲拒绝掉我的晚上,我就不再期望着朝着专业小提琴手之路前进了,我决定遵从他的心愿,不那么拼命。我考上了立教大学,我告诉父亲这一喜讯时他并无太大吃惊,但也向我表达了祝贺,只是他又露出那温柔而哀伤的表情,像是触动了某种远逝的情感,他望着我问道:


“什么系呢?”


“德国文学。”我答道。


父亲露出笑容,随即点点头。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在我肩上拍了拍。


“拉首曲子给我听吧,久远。”他整个身体都在陷在沙发里,惬意地眯着眼睛。


我几乎是刹那间雀跃起来。父亲从不曾主动要求我拉曲子给他听,以往都是我拿着琴来到他身旁请求他听一段,每次他都会放下手头的活计——不管是正在修剪盆栽、还是批阅文件或者是看书。我的手握紧又放开,迈上楼梯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她步子轻快,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正要去给父亲演奏一曲刚学会的曲子。


我将琴托在肩头,搭上琴弓,开始拉奏。


我拉的是折原临也的《四季》,我自己默默练习了多年的曲子。


父亲在听到第一个音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接着他马上恢复了正常的微笑,他又眯起了眼睛,惬意地靠在沙发里。


全部拉完的时候我感到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


“怎么样?”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很好。”


父亲站起身拥抱了我。我把额头抵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忍住了就快滚落的泪。


谢谢你,父亲。


隔天的下午,父亲向我要了书房的钥匙。我震惊地看着他,但他只是笑,伸出了手掌。


我把钥匙放在他的掌心上,他慢慢地往外走,我跟上去想扶住他,他却对我摆摆手,不让我陪他去。


我是了解父亲的倔强的,他认定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里,他的背已经无法挺得像以前那么笔直了,步伐也不似曾经那般轻盈,但是我望着那背影却不同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般萧索寂寞,我觉得他应该很开心,因为接过钥匙的一刹那我又仿佛看到了他站在樱花树下目送着我的笑容——


温暖和煦,如同春风拂面。


我写了会笔记就困了,我蜷在椅子里打了个盹,醒来时天色已暗。屋子里没一点声音,安娜一定是在厨房忙着晚饭了。我下楼来到客厅里,漆黑一片,父亲不在那里。


父亲还在书房?这么久?


我有些担心了,我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声。我只好道了声歉推门而入——


屋内也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子幽幽照进来,洒在父亲的桌案上。


我打开灯。


父亲仰面靠在椅子里,似乎是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打算叫醒他——


我的心跳在触碰到他冰凉僵硬的手时停止了。


“父亲?!”我大叫了一声,但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泪一瞬间就漫过了眼眶,落在父亲的肩头。


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信还有几张照片。


没合上的信纸上的落款是:


折原临也。


而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并肩而立,他们都微笑着。


那名男子有着和我同样的眸色,他看上去高傲而神采奕奕,父亲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霎时我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你好呀”,父亲婉拒陪同我一起去书房,父亲和我一起看公演说着“喜欢又不喜欢、亲切而陌生”,父亲望向窗外的眼神,加藤老师离开那天父亲的背影,我放弃成为职业小提琴手的那个夜晚父亲让安娜拿给我影印本,父亲昨夜听着我拉琴时初始的震惊和那个拥抱——


他温柔而哀伤地看着一切的眼神,定是一直穿越了时光,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的那名年轻男子身上。


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已经毫不重要了,父亲想必现在终于能听到那真正能打动他心房的《四季》了。


我仿佛看到年轻的父亲惬意地靠在沙发里,身着白衣的折原临也正为他拉着琴。阳光照进来,他的整个身影都要消融在那片耀眼的光晕里,琴声悠扬,流淌过春夏秋冬。父亲随着琴声用手打着拍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他拉琴的优美身姿。


我抬首望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开了,天空已经放晴。神父停止祷告,父亲的棺材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土,一个人正打算再扬最后一锹土,我阻止了他。


他退到一旁,我在父亲的墓前蹲下身,从一旁捧起一捧土均匀地洒在松软的土层上面。


父亲在下面沉睡着。


“父亲,好梦。”我说。










FIN






久远视角番外完。


应该还会补个临也视角?


大家圣诞节快乐。


201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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