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呼唤君之名 13
不久，在荒原狼连输六局之后，我们在κ星着陆了。当我们穿着太空服走下悬梯时，我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我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文字来描摹我所见到的光景，因为它实在太过怪诞、衰败、死寂又美丽了，我所踏足的并不仅是一片圹埌无边的灰色荒原，更是一个带有忧伤讽刺意味的废弃世界——
无数或倾斜或坍塌的金属建筑立于绵延的灰色尘埃之上，它们像被绞死的死囚一样用凸起的眼球注视着行走在这片荒漠中的我们。那些破碎的防护壁、爆裂的舷窗像一张张干裂的嘴，挣扎着想汲取这稀薄大气中的最后一丝氧气，它们被扼住了脖子。暴露于地表的管道蒙着沙土，我蹲下身，依稀可以辨认出刻在上面的文字：“索斯盖特制造公司”，但是这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只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从围堵着我们的建筑中不断汹涌而来，它们尖叫着、呐喊着，带着愤怒与迷惘，似乎不解于一颗曾经繁荣过的星球何以成了弃儿。我停下来，走近离我最近的一幢已经折为两段的居住塔，这样的建筑我并不陌生，在α星研制出新复合材料之前，这种耐腐蚀的钛合金材料多用于建造居住塔，框架结构撑起塔的骨骼，一层又一层的金属墙壁将人们分隔进一格一格的空间，管道从底层向顶层输送水和电，每个居住塔的中心都是承载梯，人们乘坐它上上下下，走进每一间属于自己的格子空间，每一户的窗户都很小，因为室外也实在没有什么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有的只是人工修建的街道、照明设施、运输车辆。而工厂则位于更远处已经被尘埃淹没的贝壳型建筑，办公场所则是被吊在空中的茧型或球形构造，它们都是用半透明的反光材料建成，里面能看到外部，外面却不能看见内部。那一个个摇摇欲坠的茧就像一个个葬于孕育中的梦，未能冲破壁垒便已夭折。我触摸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倾听着这场无人的葬礼的挽歌，荒原狼沉默地站在我身旁。
“如果不是对κ星早有所了解，很难将眼前这般惨淡的光景同几十年前的繁荣盛景联系起来。”良久，我打开通讯器对荒原狼说，“虽然仙女星系内有太多被联邦舍弃的星球，真正的踏足这里，才能感受这份震撼。”
“这儿曾是重要的钛合金材料制造中心，繁荣的经济吸引了数不清的学者前来这里，曾经的κ星甚至远比α星更为繁华，直到新型轻质材料的诞生。”荒原狼说。
“而我父母主导的轻质材料大批量生产则加速了这里的衰败，促使这里成为科学的弃儿。”
“这儿的繁荣因科学而起，衰败腐烂也必由其终结。”
“这令你感到愤怒吗？”我走上前，轻轻抱住他。
“不，我并不感到愤怒，但我认为科学不该如此。”他闷闷地说。
“你不该为此自责，这不是科学的错，更不是以科学为信仰的你的错。”我拍了拍他的背，“我想你这会儿，是感到失望了是吗？”
“也许吧，科学本应更纯粹、更谦卑，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科学的本来面貌。”他笃定地说。
“但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不是科学本身，而是冷漠与傲慢。”我放开小静后退一步，张开手臂，“看看这儿的一切，割裂、隔绝，人类和建筑一同被固化金属防护壁的牢笼之中，没人会注意到工业生产以外的事情，直至这无坚不摧的防护壁最终成了葬送一切的坟墓，这不正是一种冷漠与傲慢吗？”
这个被死寂笼罩的废弃之所正不时掀起尘埃，它们终将被彻底埋葬，连同那些高高在上的梦之茧。
“这是工业的葬礼，永远都不是科学的，工业是人类的，但科学不是，它属于真理。”我拍了拍小静的肩。
“真是……”他轻笑起来，“有一点我要纠正你，我的信仰并不是科学。”
“那是什么？”
“下次连同上次的问题一起告诉你。”他故作神秘地答道。
而我已经在微笑了，不过隔着这么厚的防护面罩，他一定没发现其实我的内心早已一片混乱，我越发接近答案，这份悸动就越是强烈，就像置身即将发生超新星爆发的恒星内部，这份悸动已然转化成一种迫切的渴望，无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知道，它已经离我很近了。
之后我们进入了这片废墟中的一间图书馆，它的内部构造十分奇特，许多透明的玻璃通道盘根错节，将一排排被嵌入玻璃樽的书架分隔在无数错落有致的空间内，在那些拱形的玻璃通道上有一些按钮，它们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光。我注意到，每一册书的书脊上都注有一个编号，看起来，我只需在那些按钮上输入相应的编号，书就会被玻璃通道传送过来。我徘徊在这些造型迥异的玻璃樽之间，仿佛面对的是一群乐于玩捉迷藏的顽童，他们在你眼前嬉戏，待你靠近时却一哄而散。这些书籍似乎是神秘的、无法被轻易触碰的，你无法预知你输入编号后会得到怎样一本书，毕竟传送这些书的玻璃管道是这样蜿蜒曲折，你甚至不知道要在何处才能得到你选定的书。
“试试看吧。”小静说，“随便输入个编号，我帮你把书取来。”
“当然。”
我将头顶玻璃樽内的一册书的编号输入进去，然后看到一个红褐色的影子“嗖”地消失在一条玻璃管道内，而小静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追着那本书跑了，我只能站在原地等他回来。我开始猜想是怎样一个人才设计了这样奇特的图书馆，或许他是个厌恶了数字立体影像传输的老者，在给孩子们读童话故事时灵光闪现，想让越发简单程式化的我们重拾对阅读的单纯向往，毕竟听爷爷讲故事的孩子眼中定是繁星闪耀。但越发漫长的等待让我失去了想象的乐趣——小静似乎去的太久了，而我站在这地底世界般的图书馆里，感到了一丝混合着焦虑的不安。我打开通讯器试图呼叫小静，但另一端确传来一阵被阻隔的盲音。这加剧了我心头的不安，或许我该去找他，但又担心若是他在返回的路上我们会擦肩而过。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就像遭遇地震的受困者一样忍受着等待带来的不安和恐慌，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或者其实等待救援的是他而不是我？这样的疑问不断在心头闪现，我忽然想起了那时在高压氧舱里他命悬一线，我呼唤着他，那时的焦虑更多的混合了内疚与感激，此刻却全然不同，我感到害怕与恐慌，无论如何这一次——
“你在发什么呆？”
荒原狼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我回过头，却见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的书在哪儿？”我克制住在他脸上揍一拳的冲动平静地伸出一只手。
“很遗憾，”他晃了晃面罩摊开双手，“我追了过去，但什么都没发现，我甚至觉得被耍了。”
“真的？”我靠近小静，用我的面罩抵住他的，试图从他无辜的双眼中觅得蛛丝马迹。
“真的，我干嘛要骗你？”
“可你去了这么久。”我适时地抱怨道。
“哈，”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但最终不得不碍于姿势别扭地按了按我的肩膀，“好吧，其实是我在这座该死的迷宫里迷了路——天晓得这破地方是怎样一副构造，总之……”他犹豫了一下艰难地请求道，“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Kadota……拜托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小静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如此窘迫的荒原狼是相当难能一见的。毕竟，他来自遥远的旷野，野性赋予他神秘，令他特立独行。他时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山脊下居住的我们，然后消失于茫茫荒野，令人无迹可寻。
令人意外却欣喜的是，他虽然迷失了方向，却找到了回到我身边的路。
“当然。”我信誓旦旦地说道，却打定主意等Kadota拉练结束后就把这事告诉他。
荒原狼看了我一会儿却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在我狐疑的注视下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红褐色的扁盒。
“抱歉，刚刚看你一脸阴沉就想跟你开个玩笑，”他大言不惭地说，“结果你好像信以为真了。”
“不，这没什么，你知道的，我一向大人有大量，”我把拳头举到他面前，竭力保持冷静，“不过待会回到浮游槽上，一定要让我揍你一拳。”
“当然，两拳都没问题。”他把扁盒递给我，“这是你的‘书’，放心，我一眼都没有偷看里面的内容。”
“这次是真的？”我挑眉看向他。
“千真万确。”他点点头。
2016.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