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る宇宙

03

铁匠在不忙的时候喜欢吹吹口琴，有时候是在敞开的木窗底下，有时候是在河滩边的老树下。铁匠总是一个人享受着那短暂而奇妙的安宁：闭上眼睛，风拂过发间，星辉照进心里，跳跃的音符游走在簧片之上，或喜悦或悲凉。铁匠时常想起又时常忘记，那或许是他年少的时候，他坐在高高的房顶上晃着双腿，头顶着丝绒一般温柔的夜空，鹰隼的叫声自远方传来，他张开双臂满怀希冀，盼着得以瞥见那雄壮有力的羽翼，可到头来还是没有鹰掠过头顶。

铁匠眯起眼睛放下口琴，他刚刚吹完了一段民谣。风从窗外吹进来，像是初冬的雾气，薄薄的，落到铁匠的金发上就散了。做完礼拜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涌进工匠街，他们迈着轻捷的步伐，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一个相熟的孩子探头向铁匠打了声招呼：“嘿。”

铁匠朝他点点头招了招手，豆芽菜一样的少年拍了拍手开心地跑进了屋子。

“静雄先生没在忙？”孩子褐色的大眼睛眨了眨，“刚刚有听到你吹的曲子。”

铁匠没说话，他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里间取了一把榛子递给少年，“喏。”

少年道谢后接过满满一捧的榛子坐在小木头板凳上，又朝铁匠伸出了手。铁匠抓了抓后脑勺递给他一把小号锤子。少年把榛子放在地上，用锤子轻轻一砸，榛子壳发出“喀”的一声就裂开了，小手再一掰，果仁就掉进了掌心里。孩子把那颗果实伸向铁匠，“给，你先吃。”

“噢，谢谢。”铁匠接过来放进嘴里，成熟的果仁儿脆中透着甜，十分可口。

“说起来静雄先生知道那个奇怪的旅人吗？”孩子低着头，正一丝不苟的砸着榛子壳儿。

“奇怪的旅人？”

“对，他来镇上几天了，现在已经轰动了呢，街坊都在议论他。”

“哦。”铁匠把手枕在脑后靠进椅背里，目光落在房梁上悬着的煤油灯上。那上面有两只小飞蛾正不停地撞着灯罩。

“我和玛蒂尔德一起看见的，就在集市上，他对大伙儿说‘世界上有太阳’呢。玛蒂尔德说他真是疯了。”

“是嘛。”铁匠耷拉着眼皮应了一声，他有点想抽烟。

“不过我倒是挺好奇，说不准真有太阳呢？”孩子抬起头看向他，褐色的大眼睛闪着光亮。

“或许吧，很期待？”铁匠将脸转过来，微微挑起了一侧的眉。

“因为，没见过嘛。要是真有太阳，说不定会更好玩儿。”孩子扁了扁嘴说。

这时门外又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个小姑娘。她怯生生地朝门里望了望，声音都有点儿抖：“威利……”

“玛蒂尔德！”被点到的豆芽菜站起来朝她招了招手，忙把一大把榛子仁都揣进怀里，边向门边跑边扭头对铁匠说：“那再见啦，静雄先生！”

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铁匠站起了身。他走到里间的储物室找到了装烟草的铁桶，又在窗台上磕了磕烟斗，接着把干燥的烟叶放入烟斗点燃，馨香的烟气自喉咙涌入肺腑又从鼻腔逸出，铁匠吐了个烟圈倚在窗边看了看挂钟，再过一会儿就要给麦浪磨坊送货了。

麦浪磨坊是整座城市最大的磨坊，坊主是个顶能干的老家伙，五十多岁，平日里总喜欢坐在磨坊门口抽烟，人们都叫他老托比。老托比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艾德娜小姐。艾德娜小姐五岁时就没了母亲，她的母亲死于一场伤寒。老托比安葬了妻子后就和艾德娜相依为命，对唯一的女儿更是疼爱有加。老托比为人正派又很富有，因而在居民中颇受敬重。艾德娜小姐在街上遇上旅人的那天，老托比正在磨面车间忙碌着，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再过上那么一会儿艾德娜小姐的遭遇就会被添油加醋一番传得满城皆知。

当杂货店的老板把事情告诉给老托比时，艾德娜小姐刚好推开了磨坊的门。杂货店老板佝偻的背僵硬了一下就匆匆离去了，艾德娜小姐显得神采熠熠，一点儿没有任何沮丧的样子，这让老托比有点意外。艾德娜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磨坊主听完了慈爱地拉住了女儿的手说只要她没遇上麻烦就好。

艾德娜开心地吻了吻父亲上楼去了，老托比的神色却马上肃穆了起来，全然不见刚刚的柔和。他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后才慢慢站起身来到门口，不远处就是大教堂，老托比望着掩映在月光下的塔尖有点儿出神。街上还是老样子，醉汉们蜷缩在墙角，小酒馆的灯亮着，里面传来阵阵欢笑吆喝声，杂货店的老板佝偻着背给他的狗梳毛，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这时一片云彩挡住了月光，教堂像一架废弃的机器，庞大的躯体隐没在黑漆漆的夜色里。老托比揉了揉眼睛。云彩飘走了，月光又洒落下来，钟楼里的大钟敲了十二下，到了熄灯休息的时间了。

午后一时三刻，麦浪磨坊里的所有人正如往常一样忙碌，工人们忙着把一袋袋面粉抬上磨面机，老托比坐在一旁正核对着账簿，这时大门的电铃响了。老托比摘掉老花镜起身去开了门，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年轻人彬彬有礼地摘了帽子向他问好，暗红的眼睛盈着笑意。老托比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女儿提到的那个奇怪的旅人——

“你好，Isaiah先生。”老托比说。

磨坊主让出地方让来访者进来，来访者点点头走进了磨坊。他们一起来到会客厅。老托比让下人泡了红茶端上来，老托比扭了扭墙上的旋钮调节了下灯光，接着在旅人对面坐下了。下人把泡好的茶放在二人中间的木桌上。

“请用吧，Isaiah先生。”磨坊主把斟好的茶杯推给旅人。

“谢谢。”旅人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真是上好的茶。”

“哈，真是过奖了，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呢？”老托比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旅人。

“前几日有幸认识了艾德娜小姐，她说如果有时间的希望我来磨坊坐坐，于是我就来叨扰了。”折原临温和地应道，他直接迎上了磨坊主的目光，“希望没给您添麻烦。”

“完全没有，”磨坊主收回目光又端起茶杯，“既然是艾德娜的朋友的话。”磨坊主这句话说的很慢，说道“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又抬起眼睛瞟了来访者一眼。

“承蒙关照。”折原临也微笑着端起茶杯。

之后他们又寒暄了一阵儿，磨坊主总是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试图从旅人的答话里觅得蛛丝马迹，而折原临也一直微笑着巧妙地避开猎人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夹子，谈话气氛还算得上融洽。

不一会儿艾德娜小姐外出回来了，见到旅人的来访她显得非常高兴，立即吩咐下人去园子里摘些葡萄来。她也搬了把椅子在木桌旁坐下了。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Isaiah先生会来，结果完全没有什么准备。”艾德娜小姐对旅人说。

“这没什么，小姐，是我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了。”临也对年轻的姑娘笑了笑。

这时下人把刚洗摘好的葡萄端了上来，艾德娜挑了几串鲜嫩饱满的给父亲和临也，自己也留了一串就让下人下去了。他们一块儿品尝着葡萄，艾德娜小姐一直愉快地和旅人进行着交谈，她向他问起外面太阳下的葡萄是否比这里的更甜，旅人笑了笑说这里的葡萄酸甜适口，但外面的葡萄种类繁多，有比这更甜的，也有比这更酸的。老托比一直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品尝过后艾德娜小姐提议带临也参观下磨坊，老托比微笑着对女儿点点头。他们一同来到面粉车间，几台正在运作的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工人们扛着一袋袋的麦子走来走去。面粉机器呈长方体，最上面是投入麦子的入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摇杆，从侧面的缝隙可以看到隐约可见里面的巨型齿轮和内胆，最下面是一个大凹槽，磨出的面粉都泻在里面。工人们要扛着麦子爬上木头搭的脚手架上才能把麦子投进去，在凹槽边蹲着几个工人正用铁锹把面粉铲入袋子里。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临也指着磨面机突出来的摇杆问。

“哦，是这样的，”磨坊主走上前来，“启动的时候，需要先快速地摇几下才能让机器运转起来。”

“一旦运转起来机器就可以很快地磨出面粉，我们一天能磨出四十袋来呢。”艾德娜补充道，言语里透着自豪。

折原临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磨面机，工人又投了一袋子麦子进去，磨面机发出了一声比刚刚更大的轰鸣，然后整个机体都颤抖起来，像是一个年迈的哮喘病人一样缓慢地吐出了一些面粉到凹槽里。

“不过，其实还可以磨出更多的面粉。”旅人托腮道。

老托比挑挑眉露出个傲慢的笑容，“恐怕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可是全城最大的磨坊，就算全城的磨坊都倒闭了，仅凭我家的产量也能喂饱所有人。”

“不，扬先生，”折原临也走近磨坊主，单手挡住脸侧意味悠长地对老托比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稍稍对机器进行一些改造的话，就不需要雇佣这么多的工人了。”

磨坊主的眼睛睁大了，折原临也又走到艾德娜小姐身旁，“我想小姐一定也希望能让父亲减少些负担，同时也能磨出更多的面粉吧？”

艾德娜连连点头。“我愿意听听Isaiah先生的见解。”

老托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首先我们得做出一个履带来，这样传送麦子就不要工人一袋袋的抬了，”旅人指着木头脚手架说，“然后我们需要把机器的尺寸缩小点，大概缩小至现有的二分之一。”

老托比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果按你所说把机器缩小到原来的二分之一，我们一天能磨出二十袋就不错了。”

“你误会了扬先生，我说的不是单纯把外表改小，我需要重新设计磨面机。”

“重新设计？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旅人眯起眼睛露出自信的笑容，“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父亲，”艾德娜小姐挽住磨坊主的手臂，她对折原临也点点头，接着柔声对父亲说道，“我相信Isaiah先生会带给我们惊喜的。”

老托比思忖了下道：“那Isaiah先生需要多久呢？”

“十天。”

“好，一言为定。如果Isaiah先生所言为真，我愿付出相应的酬劳。”

“您不必如此客气，”折原临也对磨坊主鞠了一躬，“我只是愿意帮助像您和艾德娜小姐这样公正的人罢了。”

等到他们回到前厅，铁匠已经等候多时了。铁匠分别对磨坊主和艾德娜小姐点头致意，等到迎上旅人的目光时，金发男人只是对他微微歪了下头就站到了一旁。

“真是抱歉让你久等了，平和岛先生。”磨坊主说。

“没什么，我只是来送货而已。”铁匠弯腰从地上捞起个大麻袋放到桌上，里面是一些齿轮和轴承，“这是老板你定的货。”

磨坊主上前清点了下，货物一样不少。他马上吩咐门房把剩下的定金交给静雄。铁匠接到钱袋准备离开，这时候旅人叫住了他：

“正好铁匠先生也在，”折原临也走到铁匠身旁面向父女二人，“我设计好的图纸之后会直接交于这位铁匠先生，我相信也只有铁匠先生能完成这个任务。”

铁匠转过头看向折原临也，“你在说——”

“当然是只有你才能做得到的事情。”折原临也扭头对铁匠说，红色的眼睛亮亮的。

磨坊主看了看旅人又看了看铁匠，最后默许似的点点头，“那么就拭目以待。”

旅人微笑着鞠了一躬，铁匠仍旧一头雾水。等到老托比回了车间，艾德娜便送二人出门。回去的路上旅人向铁匠进行了简短的解释。铁匠皱了皱眉，“为什么非拉上我？”

“因为这事儿只有你能完成。”折原临也对他眨眨眼睛。

“我拒绝和你合作。”铁匠撇过脸。

“可是你刚刚没否认。”

“总之我拒绝。”铁匠的态度斩钉截铁。

“反正现在你反悔也晚了。”临也摊了摊手，“我们现在可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TBC